【大国手】座子•第九
施范／范施
“懒予，定庵呢？”范西屏好不容易从贺喜的人堆里挤出来，他手上还捧着一个金棋盘，是那个米商给大国手资助的奖品。
这金棋盘沉甸甸的，但范西屏可没把握这是纯金打制的。
程懒予看施襄夏出去了许久还不回来，早就着急了，见着范西屏就说：“他出去了。我来的时候看见有官兵，我和他提了一嘴，他说要出去看看，就再也没回来过。”
“坏了。”范西屏脸色难看，把身上的红色绸花往他身上一挂，金棋盘往他怀里一放，拔腿就往外走。
“哎你们一个个的怎么回事啊？”程懒予身上挂着红绸花，手上捧着金棋盘，活像他才是那个大国手。那些欢呼雀跃的人群正愁找不到目标，看见了程懒予便是一拥而上，把他堵得密不透风。
程懒予心中暗骂，心想回头一定要弄个明白。
范西屏原本还能快步走着，但是心里把施襄夏现在可能的处境一过，他就不由自主地跑起来了。
施襄夏从小细皮嫩肉，唯一挨的揍还是他揍的。而且就算是被他欺负了，施襄夏也咬着牙，什么都不说。他范西屏从小饱一顿饿一顿的，之前也坐过几次牢，但他向来对这些都无所谓。他平时身子骨就硬，只是偶尔生病便会来势汹汹，就像这次一样。
但施襄夏就不一样了，他从小读的是四书五经，在家中不说锦衣玉食，至少衣食无忧。后来还进了翰林院，做了棋待诏，那大牢里恭桶七日才换一次的日子他绝对忍受不了。
他从城南跑到城东，直接去找郑板桥。郑板桥此时仍赋闲在家，他在自家草屋前用篱笆围了一个小院落，莳花弄草好不惬意。
“板桥兄！”范西屏直接推开了院落的篱笆门，语气急促。
郑板桥正背着手看自己移植的一盆花木，见他来了有些讶异，“世勋？大国手的事结束了？”
“结束了，我来找板桥兄，是求你带我找一找卢见曾那位盐运使。”
“怎么了？”郑板桥听到这里，直觉到事情不对。
“定庵被带走了。”
“被带走了？”
“一时半会儿的说不清楚，咱们边走边说。”
范西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郑板桥也皱起了眉头。
“这件事确实如他所说，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就是砍头的死罪。往小了说，不过是推行新的棋制罢了。但你去找澹园做什么？他能帮上什么忙？”
“我要让他带我去找和亲王。”
“和亲王？你忘记你之前对我说过的，你在京师的时候怎么被他穿小鞋，使绊子？你现在要求见他，人家还未必乐意见你。”
“这……到时候再说。”
“唉，你呀。”
郑板桥与卢见曾私交不错，不一会儿就便带着范西屏到了盐运使府邸门口。下人们见是郑板桥也不为难，连忙进去通报。
“范老弟，恭喜恭喜！恭喜获得大国手！”卢见曾唤人将他们迎进去，他确乎是满面喜色的。
“澹园，别说什么恭喜了，世勋有事请你帮忙呢。”
卢见曾看范西屏愁眉不展，这才严肃起来：“这日本棋手你也杀败了，得了大国手，咱们也不用一天到晚担惊受怕的生怕圣上怪罪，究竟有什么可发愁的？”
范西屏不厌其烦，将来龙去脉再说了一遍。这次有郑板桥在旁补充，很快便说清楚了。
卢见曾听了神情更是凝重，摆了摆手，让他们先别说话。他来回踱步，片刻后道，“我能帮你这个忙，只是这件事终究逃不过圣上的眼睛。毕竟扬州就这么大的地方，不比京师，你可想清楚了后果？”
“自然想清楚了。”
“好，那你随我来。”
扬州瘦西湖畔的一处隐蔽的私人宅邸大门紧闭，四周寂静，只有啁啾的鸟鸣。但若是仔细观察，便能看出几处暗哨来，足以昭示宅中人物的身份非凡。
“王爷，两淮盐运使卢见曾求见。”
“他来做什么？”
“小人……小人不知。”
“让他进来吧。”
“是。”
和亲王弘昼这时候怀里正搂着从小秦淮招来的名妓，这范西屏杀败了日本人让他的皇兄高兴了，对他的胡作非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时不找人来爽快爽快，更待何时？
他摸着怀里美人的纤腰，将人搂在自己怀里。美人就是美人，无论纤弱丰腴，都能让人心痒难耐。
“下官卢见曾拜见王爷。”
弘昼抬眼看了看他，继续逗弄怀里的美人，“何事？”
“草民范西屏拜见王爷。”
弘昼瞬间来了精神，他方才根本没有注意到卢见曾身边还跟着一人，而这人竟是范西屏。
“卢大人起来吧，范西屏你不过一介草民，是怎么请动卢大人给你撑门面的？”弘昼仍旧记得他是怎么让自己丢了脸面，现下更是饶有趣味。他摆摆手，让卢见曾先出去候着。
范西屏仍旧跪着，但他回答得不卑不亢，“草民棋下得好，幸得卢大人青眼，草民才侥幸能拜托卢大人来见一见王爷。”
“那你找本王，有什么事啊？可别说是为了上回的事赔罪，本王过期不候。”
“王爷可知道施襄夏？”范西屏压根没有接他的话茬。
听到这个弘昼便正经了些，施襄夏他向来看好，一月前施襄夏骤然辞官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知道。”
“施襄夏在数个时辰前被官兵带走，至今仍下落不明。草民猜想，或许是圣上的意思。”
“圣上的意思本王又如何省的？”
“王爷不会不知道施襄夏要改座子为无座子之事吧？”
弘昼突然想起了什么，表情微变。有违祖宗之制这几个字，他还是记得清楚的。
“王爷忍心看着他死？”
弘昼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笑了一声：“范西屏，你这心未免也操得太过了，我忍不忍心还轮不到你来告诉我吧？”
范西屏恭恭敬敬地给弘昼磕了三个头，“这是我替施襄夏做的，多谢王爷这些年在京师对他的照顾。”磕完三个头他便径直站了起来，拂袖离开。
弘昼皱起了眉头，手头重了些，惹得怀中美人低声惊呼。
“范西屏，你做什么？”卢见曾正在门外低头候着，见他真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来了，不由心下着急。
“王爷若是不愿，便是我把头磕破了他也不可能答应，那我何苦还在这里找不痛快？”
弘昼带来的数名侍卫已然出手将范西屏阻住，范西屏停步，站得笔直，坦然地等着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让他去吧。”弘昼低头喝了一口美人捧到他嘴边的茶，慢悠悠地开口，“折辱他对本王来说有什么意思？”
“恐怕王爷也不是第一次折辱草民了。”
“范西屏！”卢见曾这回真是冷汗涔涔，几乎湿透衣衫。
“放他们走。”
“是！”那些侍卫默默退至一旁，为二人让出一条路来。
“今日他是大国手，本王不与他为难。”
施襄夏刚进大牢，身上便被虱子咬了好几口。他也知道这没办法，尽量找了个干净些的地方待着。他身上的外袍都被收走，只剩下贴身的单衣，脚上被带上了脚镣，每走一步都比往常艰难了百倍。
他曾想过自己或许会入狱，所以现在他坐在这里并不觉得惶恐不安。而且他已经仔细观察过了，这里并不是重监而是轻监，关押的犯人大多是偷了邻家几袋米或是下了馆子却付不出银子的那类。
施襄夏松了一口气，他想这件事应该没有他预料的那么严重。
官兵将他扔在这里后，再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施襄夏看着头顶狭小的一方铁窗，那里照射进来的光线已由白转黑，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晚上。他闲极无聊，已经打了一个盹。只是打盹也打不安稳，他总觉得有什么虫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吃饭了！”
施襄夏被这声音惊醒，睁眼看到了小半碗米粥。他没有犹豫，端起碗便囫囵咽了下去，他生怕再迟一步就会有虫子钻进去。
吃完饭他仍旧饿着，甚至开始想念客栈旁那家面馆的面香味。
“施襄夏，起来跟我走。”
在他再次昏昏欲睡的时候，一阵开锁的声音把他吵醒。他迷迷糊糊地被人拉起来，拖着向外走去。
“大哥……这是要去哪？”
“不知道。”
施襄夏带着脚镣被人拽出了轻监，身上似乎被人套了件什么衣服，便继续被人带着上了一辆马车。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见谁。
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听到了两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是谁让你们给他戴脚镣的？赶紧给朕去了。”
施襄夏只觉得脚上一轻，他一时没有准备，扑通跪倒在地。紧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那些看押他的官兵似乎都离开了。他摇了摇头，努力睁大眼睛，这才看清在自己面前的竟是当今圣上。
在亮堂如白昼的屋内，皇帝竟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臣……草民施襄夏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谢皇上。”
施襄夏勉力起身，低头站在皇帝面前。他隐隐约约看见和亲王也在，心下惴惴。他从未想象过这样的场景，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施襄夏，你可知道朕叫你来做什么？”
“草民不知。”
乾隆给了弘昼一个眼神，弘昼清了清嗓子道：“皇兄知道你和范西屏杀败了那两个日本人，皇兄可是高兴得很哪。”
“这是范西屏的功劳，与草民无关。”
“胡说，最后一局若没有你，找谁去对付那两个日本人？再者说了……”
“好了，可别再替他邀功了，朕心里都清楚。朕听说，今日范西屏也来找你求情了？”
“是啊，不过他还是那副臭脾气。说是求人，倒不如说是上门叫板。”
施襄夏站在一旁听他们谈话，心中更是七上八下。一边担心范西屏，一边忧心自己。
“施襄夏，朕叫你来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这无座子棋之事。”
施襄夏心头一紧，终于来了。
“草民有罪！皇上若要责罚请只责罚草民，草民愿一力承担！”他跪得毫无犹豫，连连叩首。
“你别紧张，朕确实是说过无座子棋有违祖宗之制，但朕这次看了全程，这无座子棋似乎比朕想得更为精妙，故而来问问你的意见。”
施襄夏不知他的话中几分真假，事先也没打好腹稿，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草民以为，无座子棋较座子棋变化更多，可供钻研的地方自然也更多，对棋道发展有利无害。”
“那依你看，这有座子和无座子该如何取舍呢？”
施襄夏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思索片刻，缓缓道：“草民知道皇上不愿丢了祖宗根本，但草民斗胆猜测，总有一日无座子棋会替代座子棋，到时就算是皇上您也无力阻止。”
乾隆的脸冷了下来，“就算是朕也……”
旁边的弘昼连连给施襄夏打眼色，但他说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再惧怕什么了。
“是。”
他说过“皇上能定臣的生死，却定不了棋局的输赢”，险些因此被赐死一次。而今他身陷囹圄，最多不过是再让他死一回罢了。
“来人。”乾隆的语调冷硬得可怕，“把他带下去。”
“是！”
在外恭候多时的官兵将跪着的施襄夏直接拖了出去。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