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施/施范
他们与井上本因坊二人手谈并不在意输赢,而是探讨棋理,井上二人也将自己能够拿出交流的棋理尽数道出,宾主尽欢。
送走二人后,施襄夏犹豫一阵还是说道:“世勋,我也准备明日离开了。”
“明日?这么快,那我今日收拾一下。”
“你……当真要与我一起走?”
范西屏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当然,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你这几日几乎都是二更后才回来,我以为你……并不想离开这里。”
“我寻思着咱们可能也快走了,最近正忙着同他们辞行,就喝得晚了些。总而言之,定庵,我定是要与你一起走的。”
“那我今日去雇条船,大约两三日便能到了。”
“你先别忙这些了,这都晌午了还没吃饭,咱们吃饭去。”说罢,他便拉着施襄夏出门去了。
施襄夏与范西屏同行了三日,最终回到了海昌。海昌以每年中秋时的钱塘江大潮而闻名,但在这暮春时节游人稀少,很是安宁。海昌不算大也不算小,对于他们俩来说正合适。
一路上二人朝夕相处,自从上次那误打误撞的一回后,范西屏便对他愈发亲近起来。就在这短短三日里,范西屏自然而然地开始每晚枕着他胳膊入眠,泊船上岸觅食时每每为他布菜,平日里形影不离。
这些事,他与他从前的发妻都未曾做过。
施襄夏没有躲,他的默许让范西屏越发得寸进尺。他并不是装作不知情而故意为之,正相反,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知道范西屏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想拒绝,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曾听闻岭南有契兄弟一说,名为兄弟,实为夫妻。况且以他的所见所闻来说,同性交往并不可鄙,甚至隐隐蔚然成风。
他打心底里不想拒绝范西屏,不仅是因为这些他曾仔细思索过的理由,还因为——他无法否认那次无意的触碰让他慌乱得无以复加。
就那么一刹那,他知道自己是动心了。
施襄夏本以为世上只有黑白二子能让他真心以对,却未曾想过,与他对弈之人更能让他心中悸动。
只是这些略显旖旎的情思到了海昌,便消散了。施襄夏回家时父亲已然病重,大夫下了定论,说他父亲活不过七日。他庆幸自己回来得早,不至于见不上父亲最后一面。
只是自己辞官这件事说不说,该怎么说,施襄夏仍旧发愁。
“你刚回家,休息一会儿吧。”施襄夏刚服侍完父亲喝完汤药,他母亲便进屋想要接替他了。他的母亲有些哀伤却并不悲痛,想来已经接受了他父亲不久便要故去的事实。
“今日是第几日了?”施襄夏低声问母亲。
“是大夫说的第二日。”
“这些天我得守着他。”
他的母亲看了看他,叹了口气,“也罢,随你。只是西屏怎么跟着你回来了?”
“世勋他……我路上碰见他,便与他一道回来了。”
“他还住以前那屋,合适吗?”
施襄夏把这码事给忘了,经由母亲提点,他才记起范西屏的屋子在仆役所住的后院中。范西屏的父亲原是他们家好心收留的,他带着范西屏留下在宅子里做些下人的活计,范西屏从小便在那屋里住着。
只是现在,他不愿意再让范西屏住那屋了。
“娘,你先看着我爹一些,我去找一下他,很快回来。”
“去吧去吧。”
如今宅子里已不如父亲操持时风光,只有两个做杂活的仆役。施襄夏之前向范西屏父亲学棋时对如何去下人屋里熟悉得很,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没有忘却。
范西屏果然正在那间屋子里收拾着行囊。
“定庵,你怎么来了?你父亲的病……”
施襄夏摇了摇头,范西屏明白了他的意思,半晌没说出话来。
最终还是施襄夏开了口。
“你别住这了。”
“那我住哪?”
“住我那里。”
范西屏一听,有些发愣,“你母亲知道了可怎么说?”
“是她的意思。”
这下范西屏自然便听了他的话,把自己的包裹又收起来,搬去了施襄夏房中。他的房中只有一张床,范西屏看看床,又看看他,意味深长。
“定庵,这就只有一张床。”
“你前些日子不是说,离了我睡不着吗?那便一起睡。”施襄夏原想用平日里的语气说话,只是话说一半,脸上发热,说话的音调便有些不同了。
“定庵,这可是你说的。”范西屏将自己的包裹放在一旁,他有些打趣地看着施襄夏,正要向前一步,施襄夏便急急忙忙地说他要去照顾父亲,转身开了门便走。
他总觉得不走的话,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而这些事,他决不允许在父亲病重时发生。
随后施襄夏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床边,范西屏给他送饭食来,每每看他撑不住了便会拖他回去休息,换自己守着。施母怜惜他,本不愿让他如此,可范西屏坚称施母年事已高,还是由他与施襄夏来服侍汤药更好。
至于那同榻而眠的事,其实他根本未与施襄夏同榻过几回。
“襄儿。”
施襄夏刚小憩后不久,正要去照顾父亲,却不想母亲来了。
“娘,怎么了?”
“娘想和你说说那玉娟的事。”
终于还是来了,施襄夏心想。在玉娟走后,他便修书告诉了家中此等情况,如今母亲要问也是情理之中。
“爹知道这事吗?”
“他知道,但后来便生病了,就无暇再关心了。襄儿,玉娟她好好的,怎么就走了?”
施襄夏看着母亲,深吸了口气道:“因为我辞官了。”
当然,辞官后在扬州的经历他并不准备说出来。
“辞官了?”施母并没有特别惊讶,“原来是这样。”
她没有追问原因。
“娘……不怪我吗?”
“娘说不上话,可娘知道你爹是怎么逼你的,玉娟是你爹挑的,自然和你爹也是一样的。你的性子在京师……”施母摇了摇头,“只是……襄儿你还想再娶吗?”
施襄夏想到了范西屏,便摇了摇头。
“可咱们家只你一个孩子,等你老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可怎么办?”施母知道他不爱听,故而也没提什么香火延续之类的话,只委婉地说道。
“如果娘你担心咱家没孩子,我大可以抱一个来养着。你也别担心有人说闲话,像我这样的已经够别人在背后说一辈子闲话了。”在旁人看来,他施襄夏不过是一个丢了官又丢了老婆的无能之辈,想嚼舌根子的怎么着都能嚼上一阵。
“娘没别的意思,你自己心中有打算便好。只是这辞官的事你爹还不知道,这……”
“若爹问起,我自然也不能骗他。”
“唉……”施母还待再说下去,却被闯入的范西屏打断了,“定庵,夫人也在,正好,施先生醒了,正找你们呢!”
施襄夏明白这恐怕是回光返照,便收了话头,和母亲赶了过去。
施襄夏这几日虽时时看着父亲,可他总觉得父亲这时又老了些。并不是说他脸上的皱纹,鬓边的白发多了,而是整个人都像被抽走了生气。
如今他精神这般好,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爹,您醒了。”
“唔。”施父由他扶着,从床上坐起,“你怎么回来了?”
施襄夏没料到父亲一醒便问这样的问题,他犹豫该怎么回答,却被父亲催促道:“怎么不说?哑巴了?还有那玉娟又是怎么回事?人家那么好的姑娘,怎么会说走就走?”
施襄夏咬咬牙,跪下了,“爹,我辞了官,玉娟就走了。”
“辞官,好你个施襄夏,我施家就等着你光耀门楣,你现在倒好,还学会辞官了,咳咳!”施母赶忙上前拍着他的背,“老爷,别说了,你还是多多休息。”
“你别替他说话,我想听他说。”
“爹,这官我就是做不下去了,其他的我说不出什么。”施襄夏跪在地上,向父亲磕了一个头,态度却坚决,“事已至此,父亲莫再生气了。”
施父沉默了一阵,边咳嗽边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做?”
“教人下棋。”
“你以为,凭着束脩就能像现在一样活得滋润?”施父冷哼一声。
“只要有棋可下,我便不在乎什么滋润不滋润的。”
“你!”施父指着他,又要咳嗽。
范西屏本不想进来,毕竟自己只是个外人,可他又想听听施襄夏会和父亲说什么,便留在了门外。只是听见了屋里这样的动静,他没法再留在门外了。
“施先生。”范西屏一进屋见施襄夏跪着,便也一撩下摆跪下了,“施先生误会定庵了。”
“是西屏啊,这几日真是谢谢你了。”施父面对范西屏神色便舒缓了几分,“你起来,不必跪着。”
“您是长辈,定庵都跪着了,我怎么能不跪?定庵说教人下棋是与我商量好的,我们准备开个教棋的私舍,就像我们师父那般。”
施襄夏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些话他们从未商量过,可范西屏仍旧懂他。
“西屏前不久在扬州,皇上御赐了他天下第一大国手的名号,老爷这下可以放心了吧。”施母仍旧向着他们俩说话。
有圣上的名头压着,施父不能再说什么。很快,他就像是倦了一般靠在了施母身上,低声道,“襄儿的事,到如今我也说不了什么了,以后可就全靠你操心了。我去之后不用大操大办,你要照顾好自己。”
施母面带哀伤地点了点头。
“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定庵的。”
施父虚弱地点了点头,范西屏与施襄夏一道向他磕了三个头。
施父再次陷入昏迷后不久便去世了,范西屏与施襄夏一起忙完了葬礼,守过了断七。整整四十九日后,这丧礼才算真正完成了。
施襄夏心中原本就有准备,父亲去后由他全权操办丧礼,劳累大过哀痛。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他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施定庵,施襄夏。”
长觉后醒来,他听见的是范西屏的声音。
“你都睡十二个时辰了,整整一天没动。”
“现在什么时辰?”
“辰时了。”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他翻了个身,见范西屏在他身边躺着,又断了起床的念头,抬手揽过身边人的腰,“这几十日,你也辛苦了。”
“当初我父亲的丧礼不也是你我一起办的,这有什么。”
“接下来咱们是不是该说那私舍的事了?”
“我是想找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有十亩田地,几间茅屋,与世无争便好。”
“便依你的。”
END
还差一个番外就彻底没了x